時值歲末，圍繞“AI泡沫”的爭論又起。一邊是甲骨文股價近乎腰斬、橋水基金減持AI龍頭股的市場震蕩，一邊是美國資本投入的持續攀升；一邊是AI大佬們對主流技術路線的公開激辯，一邊是科技巨頭對AI市場前景的堅定看好。這場爭議背后，不僅是資本對回報的焦慮，更是技術變革初期必然的認知碰撞。AI產業或許會經歷泡沫破裂的陣痛，但技術進步的大趨勢不可逆轉。

“泡沫論”者的判斷主要基于系列市場信號。從資本市場來看，估值與業績有所背離。微軟、英偉達等“美股七姐妹”強勢走高，但這種上漲更多依賴AI浪潮的敘事驅動，而非扎實的盈利支撐。從產業層面來看，投入與產出有所失衡。數據顯示，當前美國AI行業資本支出與收入比高達6:1，高于鐵路泡沫時期的2:1和互聯網泡沫時期的4:1。而行業內的“閉環買賣”模式進一步加劇估值虛高的擔憂，如英偉達投資xAI后，xAI隨即購買英偉達芯片；微軟投資OpenAI后，OpenAI承諾采購巨額微軟云服務。

而“反泡沫論”者則對技術突破與應用拓展抱有堅定信心。從國家戰略來看，主要大國均圍繞AI積極布局，這種戰略級布局決定了AI投入的長期性與穩定性。從應用場景看，AI已從ToC（面向消費者）向ToB（面向產業端）延伸拓展，日益豐富的應用場景不斷延伸AI的價值鏈條，當前新舊GPU的“跑滿”狀態也在相當程度上反映出旺盛的真實需求。此外，引發外界普遍擔心的企業投資產出比，對于多數AI頭部企業而言，前期投入固然巨大，但一方面自身具有強勁造血能力，能夠提供有力支撐；另一方面未來盈利前景向好，對所謂投資與產出的評估需要留足“時間跨度”。比如近期引發產業界震動的谷歌TPU芯片對外供貨，其帶來的“鲇魚效應”推動算力生態向多元共生發展，不僅打破了英偉達GPU的壟斷格局，更為重要的是它構建了基于自身商業生態的“算力底座”與“核心模型”，核心業務重塑之后的商業前景巨大。

當然，不同主體天然存在立場分歧。科技巨頭作為AI投入的主導者，自然傾向于淡化泡沫風險，強調技術的長期價值；對沖基金等短期投資者更關注短期回報，對估值虛高的警惕性更高；技術界則從技術本質出發，擔憂資本狂熱會扭曲技術發展方向。但客觀上看，當前的資本狂熱、估值飆升、路線爭議，都是技術革命初期的典型特征。這場爭議在相當程度上反映了特定發展階段下，各方對未來技術路線、應用落地和政策前景的不同預判。

技術路線的激烈碰撞。OpenAI、谷歌等巨頭仍然堅持走千億級參數大模型路線，持續投入巨資訓練模型；而前OpenAI聯合創始人蘇茨克維認為規模效應不代表未來方向，楊立昆、李飛飛等人轉向“物理AI”“世界模型”的研發，認為當前大語言模型路徑是代價高昂的“概率游戲”，難以通往真正的通用AI。特別是中國DeepSeek通過算法優化走出差異化路線，證明算力并非唯一瓶頸，這種突破直接挑戰了“GPU堆疊”的路徑。技術路線的分散導致市場難以判斷哪種路徑最終會勝出，資本的搖擺導致市場波動放大，也讓圍繞“AI泡沫”的爭議更加激烈。

應用落地的結構性“失衡”。上游算力硬件因技術壁壘高、需求集中而保持高度景氣；中游模型層呈現“頭部集中、中小掙扎”的格局，多數初創企業缺乏商業化能力；下游應用層則面臨叫好不叫座的困境，80%部署AI的企業暫時未能實現凈利潤提升。這種失衡狀態，使得投資者對AI產業的盈利前景產生分歧：樂觀者認為應用落地只是時間問題，當前投入是必要的產業培育；悲觀者則擔憂這種不平衡會導致資金鏈斷裂，重演歷史上的泡沫危機。

政策導向的事實差異。當前AI治理仍處于探索階段。各國AI監管基于不同的國情與偏好，政策導向差異顯著。特朗普政府為“松綁監管”，對內出臺行政令和州政府“硬剛”，對外向歐洲國家施壓，減輕美企業合規成本；歐盟《人工智能法》強調風險分級監管；中國則著力統籌發展和安全。正是基于不同偏好，各國在數據安全、算法透明、倫理規范等核心問題缺乏客觀統一標準，使得跨國企業難以形成穩定預期。

到底應該如何看待所謂的“AI泡沫”呢？傳統金融理論認為，泡沫是資產價格偏離內在價值的現象，但AI作為新興產業，其內在價值難以用傳統估值方法衡量。簡單套用歷史經驗判斷AI是否存在泡沫可能并不準確。即便是沿用歷史經驗進行評估，也應該看到技術與產業初期的泡沫并非壞事，它本質上是資本對未來的投票，為技術研發與產業培育提供了必要的資金支持。從這個角度看，AI泡沫的出現是技術從實驗室走向產業化的必經階段。同樣，歷史經驗也表明，即便是“擠泡沫”也是一個過程，需要時間，讓市場作出選擇。互聯網泡沫破裂后，無數初創企業倒閉，但谷歌、亞馬遜等企業存活下來并成為行業巨頭。市場通過價格波動與競爭機制，能夠擠出虛假需求與低效產能，讓真正有技術價值與商業潛力的企業脫穎而出。

AI泡沫之爭的核心，從來不是簡單的“有”或“無”，而是技術變革與資本邏輯、短期利益與長期價值、產業現實與未來預期的多重博弈。在這場關乎未來的技術競賽中，真正的贏家不是追逐泡沫的投機者，而是那些堅守技術本質、深耕產業價值、敢于長期投入的創新者。未來原本就是基于智慧和勇氣的“押注”。（作者是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科技與網絡安全研究所所長）